十六

（十六）

这一天下午，打过预备铃之后，大家在教室里各就各位，开始“预备”。但嘴巴却从没有安装过这一个程序，也许它吃饱了饭，就算是“预备”好了。老师不来，教室就是学生们的天下。嘴巴一有就说，一说就想说个够，谁肯紧闭着，像个哑巴？完全可以“为所欲为”啊！只有陈思是个例外，他的说话原则是：能不说的就不说，多一句不如少一句。万一自己不小心露出马脚，走漏了风声，那可决不是闹着玩的，就再也捂不住了。所以，在叽叽喳喳、吵吵嚷嚷的环境里，他常如一棵静静生长的植物，一个沉默的角落。

关蕾也爱说，喜欢打破陈思的沉默。这时，她向陈思偏了一下头，挺好奇地问他：“你家离学校远不远？”

“不远，……也就二三里吧！”

“好找吗？”

“好找！……就在学校的……正北方向，途中，要经过一个小巷子……”

“怎么走？”

“你说是从学校出发？……还是从家里出发？”

“……从学校出发吧！你说清楚点，看我能不能找到！”

一个女生问起这个，陈思又受宠若惊，关蕾真好！她挺关心自己的。一定要给她说得清清楚楚。但这不是一两句就能解决的，需要说许多句，还要顺顺当当地连接起来，或者基本顺顺当当，是凶是吉，陈思不敢多想。反正，这绝对是一个挑战，充满不测！但为了关蕾，陈思决定，自己必须铤而走险，豁出去了！他壮起胆子，微微转向关蕾，像一个大战前的士兵一样，勇敢地说起来：“出了校门口，往右拐……一直往西走，走到路口后，再往右拐。”说到这里，没卡！陈思的被死死捆住的心，松开了不少，但还不是松绑。陈思微微喘了一口气，接着说，他想一直说得四平八稳：“一直往北走，到十字路口，再往右拐。”说到这里，他突然意识到下面的难度太大，不好描述，因为要穿过马路，找到对面的一个小巷子。具体的距离，陈思没有量过，巷子口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，怎么说呢？口吃患者最怕急，一急就卡。陈思一急，就停了下来，其实就是卡住了。心脏又被死死地捆住了，好像已暂时停止了跳动。他恐惧地看着关蕾。她正听得津津有味，那双聪慧的眼睛，多么明亮，热切地看着自己，没有一丝觉察。见陈思停下来，她美丽地一笑，说：“怎么了？接着说……”陈思赶快使劲咽了一口唾沫，硬逼着自己开了口：“往东走一百步左右，就发现北面有一个窄窄的巷子口，……走进去……几乎一直往右拐，出了巷子，就到了一个南北大街，顺着街，一直往北走……一直走到巷子里……在巷子的路西第……”陈思低下头，在回忆中数了一下，接着说：“路西第四家就是，门朝东。”陈思说到这里，忍不住长长吁了一口气，暗自庆幸：这次好歹没有“断气”！

关蕾莞尔一笑：“你说，我如果一个人去找，能不能找到你的家呢？”

陈思一下子面有难色，因为他虽然说完了，但他知道完成得质量不高，甚至稀里糊涂，关蕾再聪明，也不容易找到啊！

于是，他只好说：“不好意思，我说得不清楚！”

关蕾于是说：“那你再说一遍！”

陈思一听，只得乖乖从命，偷偷在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了一句：“千万不能出事！”于是，他又蹑手蹑脚地走在长长的独木桥上……他一定要完成关蕾交给他的任务，哪怕真的掉了下去……

当陈思说完后，就感觉很累了，他的心脏在超负荷地跳动着，很艰难！

关蕾则微微低着头，看着自己的桌面。她仿佛还沉浸在陈思的话语中，在那一条陌生的路上，一步一步试探着走……

然后，她又转过头来冲着陈思害羞地笑起来：“那你知道我家在哪里吗？”

“不知道。”陈思摇了摇头。

“那你说，我家大致在哪个方向上？”

陈思想了一下，自己出了校门之后是往右拐，上午放学，从来没有在路上遇见过她。那她出了校门一定是往左拐，这是向着东边而去的，所以，她的家应该在东边。于是，他不是很有把握地说：“是在东边吧？”

关蕾顿时高兴起来，点了一下头：“嗯，对！”然后，她向陈思介绍，从学校出去，怎么拐，得经过几个路口……在第几排，第几家……她的话语流畅而又灵动，音质甜美，真让陈思羡慕死了！人家是在飞，而自己是在爬，有的时候还连滚带爬……真是没法比啊！陈思光顾欣赏去了，至于她家到底是在什么位置，他又是一塌糊涂……

“记住了吗？”

“记住了！”

“真的记住了？”

“嗯！”

“那没有我领着，你能不能找到？”

“……”

陈思又说不出话来了。他呆呆地看着关蕾，自己刚才忍不住撒了一个谎，一下子就被关蕾揭穿了。关蕾不仅漂亮，还这么聪明！……相比之下，自己就太笨了……太蠢，总是，对不起人家……

关蕾不再说话，可她的眼睛在继续向他说：“没有我，你就是找不到我的家，是不是？”

陈思傻傻地看着，禁不住偷偷赞叹起来：这个女孩实在太可爱了！没有比她更可爱的了……

正这么叹着叹着，老师走了进来……

上课，下课，上课，下课……陈思有时就忍不住在偷偷地想：有这样一个女孩常常坐在自己的身边，真幸福！

下午放学回家他匆匆吃完饭，早早来到学校，坐在自己凳子上，等关蕾来。他有一些心里话要对关蕾讲。他好像暂时忘记了，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口吃患者。

原来在陈思很小很小的时候，过得很苦，很惨。他有一个凄凉的身世，仿佛是用泪水和成的。从他一出生，他的苦难就开始了。他就是出生在苦难里。有时，他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，没人管，没人问，在街道上一个人，迷漠地走着，孤苦伶仃……这样悲惨的事情很多很多，充满他早期的童年生活……那时他还太小，几乎什么都不懂……这些，他从来没有对人说过，不愿意说，也不方便。但现在，他突然很想对关蕾说，一倾而出，说个够！心中充满了难忍的渴望！他把关蕾当做最好的最可靠的朋友——知己。

那天，教室里依然吵吵嚷嚷，像是集市场。只要老师不来，这里从来都是这个样，仿佛大家事先都说好了——一定要坚持下去！这时，陈思终于发现关蕾出现在教室门口，很秀气地向他的身边走过来。她的脸上有一种天然的恬静和愉悦，完美地融合在一起——在噪声和芜杂中一丝不乱，一尘不染……她就这样美丽地穿过窄窄的过道，在陈思的身边，安静地坐下。开始收拾自己的桌面。她的课本、文具盒、练习本……都在她的手中老老实实，安安静静。拥有了她赋予它们的生机和灵气！……

陈思微微转向她，高兴地说：“来了！”“嗯！”关蕾很自然地答应了一声，就转头看了陈思一眼。她一定看出来陈思有许多话要对她说，可能，也听出来了。她深情地看着自己的桌面的书本，想了一下，就把头转向陈思，深情地，等着他。

陈思一下就张开了嘴巴，什么都不怕了：“关蕾，你看我现在，有吃的，有喝的，有穿的，活得还可以。其实我以前，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，很穷很穷，有时，简直就要活不下去了……”

这几句话，陈思一点都不结巴，像流到平坦地带的一条小溪，缓慢地流动，声音轻微。但陈思并未意识到这一点，他已完全沉浸在他的内心世界里，向着关蕾，完全敞开了……

“噢。”关蕾的眼中充满了关切。她意识到，陈思从来没这样过，今天有一点特别。此时，她看着陈思，就像陈思的一个远房的姐姐，更像一个失散多年的亲姐姐，从远方归来，对陈思有着浓浓的亲情，很想帮助他。她的眼睛里的关切

越来越多，向着陈思，真挚地散发出来……

     “那时，我的父母闹离婚，家庭大战，都离家出走，剩下我和妹妹，没吃的，没喝的，没办法，我就只好抓住妹妹的手，和她一起，也离家出走，去找爸爸妈妈……那时，我也就四五岁，妹妹小我三岁，也就一两岁，我们两个人，手牵着手，一边走，一边哭，喊着爸爸妈妈……”

    说到这里，陈思的眼泪一下子涌出，流了出来，在脸上，不断地流淌着……

陈思说不下去了，哽咽起来。眼泪在脸上痒痒的，他忍不住擦拭。这时，他无意中发现，关蕾的眼中也流出两行泪滴，亮晶晶的。她哭了起来。没有任何声响和动作，只是在流着泪水。她的眼睛里满满的，都是泪水啊，颤动着！一不小心就溢了出来，那一瞬间，晶莹剔透，像是流动起来的天然水晶！

她真的想帮他一把，早一点救他出来。她知道，陈思是一个好人，从来就不想着伤害人，却受到如此的伤害！她仿佛在默默地替陈思承受了很多，很多，与他站在了一起……

陈思看呆了，从没有一个女生为他流泪过，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。而且，流了这么多！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苦难，惊讶地看着，看着……总有点不敢相信。自己长相龌龊，言行邋遢，个头矮小……有什么资格能得到这样的恩待？……他想来想去，觉得自己太不配了……和她是同学之前，他们完全是陌生人，可他现在觉得，关蕾正像自己的亲人，在真正地爱着自己，不需要任何理由。

他转过头去，不敢看太长的时间。

可他马上又转了回去，他想看到她。这张流着泪的脸多么动人，美轮美奂，像是传说中的美女西施……

他再没有讲下去，舍不得，让她再哭一下！

后来，他缓缓地转过身来，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。就用他的余光继续打量着她，感动极了！真想给她擦干泪水……很想很想……

时光静静地在他们之间流淌着，安静得，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。不管周围多么喧闹、烦躁，有时，简直就要吵起来……

……

到了晚上，吃完晚饭后，陈思就回到自己的小屋，亮开了灯。白天里发生的一切好像还没过去，还在陈思的大脑里进行着，毫不厌倦。陈思打开了一本小说，心思却不在上面，在回放着白天里发生的事，眼睛呆呆的。他又忍不住发出赞叹：关蕾这个人真好！竟为他流了那么多的眼泪……从小学到现在，她是最好的同桌了！真想和她一直同桌，直到初中毕业。可这是没法努力的，和谁说都不行。班主任在这件事上拥有绝对的权利，可明天若对他说，他想和关蕾一直同桌，一定马上就给调开了。因为她是女生，他是男生，怎么能提出这种无理取闹的要求呢？好像是在早恋！唉……关蕾要是个男的就好了，长得和她一模一样，一样温柔，一样善良！

陈思想起自己上第一个五年级时，碰到的一个女同桌，光欺负他。她个子比他高大得多，浑身都是肌肉。有一次，她竟然把他的两支最好用的钢笔故意踩坏了，并用邪恶的眼光打量陈思，向陈思挑衅，但嘴里不承认。陈思又气又心疼，泪水涟涟。两支钢笔拦腰断开，断口如从人体里伸出来的骨头，惨不忍睹，修都没法修，彻底没治了了。陈思想报复。下课后，当她走开时，陈思就去翻她的桌面、桌洞，但发现她的文具盒早不知被她藏到什么地方去了！陈思就把她的语文课本和数学课本都撕掉封面，又分别吐上几口唾沫，再在地上踩了好几下，扔得远远的，隔了一排。当她回来时，大声寻找她的课本，但脸上始终挂着得意的狡黠的微笑！

他和她的矛盾不断升级。有一天，她就一拳向陈思打来，陈思只好和她打起来。那时的陈思，小胳膊小腿，哪里是她的对手。她的拳头像是铁做的一样，没有皮肤，打在身上嘭嘭直响……陈思自然又吃了不少亏，他恨死她了！

临近毕业时，陈思热情地向她要了一张单身照，同时把自己的单身照给她。她没想到陈思会向她要照片，高兴极了，兴奋地和陈思交换了照片。但晚上回到家，在自己的小屋里，锁上门之后 ，他把她的照片拿了出来，简单地看了一下，就毫不犹豫地撕成两半，再用打火机一一点着，看着它们都烧成灰烬，烧尽了她的形象，算是解了恨！……

相比之下，关蕾多么可爱，简直可爱死了！到哪里还能再找到这么好的同桌呢？真想和她一直同桌，直到初中毕业，直到高中毕业……当然，要在大学里同桌就更好了！……

……关蕾现在睡觉了吗？若没有，那现在在干什么呢？陈思很想知道。他真想发明出一种具有透视功能的望远镜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关蕾在家里所做的一切！……她吃饭，她喝水，她看书，她睡觉……原原本本地呈现在他的眼前，就像看电影一样……

这个幻想真迷人！……

陈思就对着关蕾的家所在的方向，尽情地看着，想着……无限感慨着！……